Category: 梁文道 Liang Wen Dao

梁文道﹣明星

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歡成龍,我也不太受得了他對公共事務的言論。可是兩個月前,我在倫敦美聯社採訪他的時候,卻親眼見到租用同一個場所的巴西電視台記者為之瘋狂的場面。他們在我走出錄影室時捉住我緊張地問:「我們也能採訪他嗎」?後來還要一一趨前合影留念,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驚喜和興奮。到了最後,連見慣大場面的美聯社編導也都跑了出來排隊簽名。我站在一旁,一邊看着這夥專業新聞人的少年表現,一邊想起當年我對旅遊發展局老是要找成龍代言香港的批評。很不幸,我們始終就只有這麼一個成龍。

好比許多年前陳冠希「裸照風波」,大陸的朋友和港人一樣興奮,津津有味地傳送照片,只是好多人口水噴完之後都會問我:「我們聽過『阿嬌』,但她到底是誰呢?唱過甚麼歌?演過甚麼戲」?

有些香港朋友一時改不了舊習,還是把本地藝人發展叫做「搵真銀」。他們大概不曉得,今天在內地叫出名字人人豎耳大家叫好的香港明星,其實還是停留在梁朝偉和張曼玉那一代。如今一個新晉姐仔要北上「搵真銀」?你搵得過周迅、湯唯、徐靜蕾?就連「海馬床褥」,汪明荃之後,現在也得換上李冰冰代言了。我們當然可以繼續嘲笑章子怡;只不過內地娛樂傳媒就算想找個香港女星開刀,也想不出半個下手對象。

香港竟然連明星都不出了。

於是TVB就開始搞「視帝」和「視后」的競賽,他們不會在《上海灘》的年代幹這種事,因為那時候根本不需要。這就像一些歷史上的王國在它最鼎盛的時代,執政者不曾為自己加冕冠號;反倒是日薄西山國土片解,末代的國王才瘋狂地替自己封上「神聖」「英武」的頭銜,宣稱自己是天下皇者。

當然,我們還是有我們的流行文化,只是流行的範圍小了一點。從前有金庸縱橫南北,如今有《一路向西》北上尋芳,儘管只是在書裏面想像北上。

梁文道﹣港仔

許多年前,曾經和一個長年派駐他方的官員聊天,那時他剛從北京退休回港,於是我們聊了不少奇異的北國見聞。「那麼台灣呢?」我問,因為我知道他也曾被派到台灣。他嘟囔了一番,原話我不太記得了,總之是有點藐視。我還記得他當時那副有點不屑的神情,那是上兩代香港人談到台灣時的表情。我告訴他,香港大概就快掀起台灣熱了,許多年輕人開始喜歡台灣,覺得它是個可以參考甚至仿效的對象。他一臉不可思議,同時眉角一皺,彷彿要再強調一遍他的不屑。

由於我在台灣成長,粵語口音不夠純正,今天頗有朋友懷疑我的港人身份(幸好我不是在大陸長大)。但小時我在台灣卻被人稱作「港仔」,這個稱呼帶了一點時髦的氣味,幾乎能令我升起少許自豪。那時候,《楚留香》打垮了所有台產電視劇。每個同學都在學唱粵語歌曲,紛紛跑來叫我教他們「難得一身好本領」這句話的正確發音。小學畢業,其中一位特別迷戀香港的同學還在畢業紀念冊(現在還有這種東西嗎?)上留言,寄望我日後可以「為香江寫下不朽名句」。

初中的時候,正好又碰上了《英雄本色》,我們男校生省吃儉用,就是為了去「中華商場」弄一件「Mark哥褸」。有些店家更會在門外豎起招牌「小馬哥大衣」,招徠我們這些在白日夢裏以為自己是周潤發的青春期儍蛋。

我還記得「進念.二十面體」第一次去台灣演出的情況,回到學校跟喜歡劇場和藝術的同學熱情講述我所目睹的不可思議之奇觀,講了一整個通宵。那天我說了好幾回「我們香港」,那股驕傲猶勝小時教同學唱電視劇主題曲。

誠品書店在香港開幕,據說那人山人海的氣勢直比過年花市。看到這些報道,我想起了自己的「港仔」經歷,也想起了那位退休AO說及台灣時的神情。

梁文道﹣為什麼說謊

背着「劏房」原罪而始終不悔的陳茂波局長,加上一向以「好打得」著稱的林鄭月娥司長,近日當着全港市民的面,再度演出一齣所有人都曉得它「穿幫」的大戲。明明有那麼多的證據,白紙黑字地寫着新界東北的「發展」是「港深融合」的一步棋;明明有那麼多的人指出,這個「發展」大計完全無助於解決眼前的房屋問題;他們偏偏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公然說謊,告訴大家這全是為了我們的住房需要。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要說出如此廉價,如此易於揭穿的謊言?
我不想再重複其他論者的觀點,重新再罵他們一遍;也不能花費更多的心思,去羅列更多的證據來指控他們。我只是好奇,一個是在政壇打滾的資深專業人士,一個是手段厲害的酷吏,為什麼就不能告訴大家:「係呀,我就係要起塊地俾內地人落嚟住,我就係要中港融合,吹咩」。反而要吹一大番欲蓋彌彰的可笑大話?
坦白講,假如特首梁振英和他這兩位下屬能夠坦白交代,甚至光明正大地宣示理念,大談「深港同城」是多麼必要的目標,「中港融合」又會為香港帶來多少好處云云;我反而會尊重他們多些。最起碼,眼前爭論就不致於淪為一場圍繞着謊話的鬧劇了。最起碼,我們可以有一個像模像樣的理念辯論,正反雙方各自據理力爭,堂堂正正,但他們選擇了一個開玩笑似的謊言。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近年的政治氣候。從反對「雙非孕婦」潮湧香港,反對自由行擴大,反對「中港自駕遊」,反對國民教育,一直到上個星期的「光復上水」,這股疑懼融合的情緒便是導引香港政治和社會走向的主軸。民情若此,他們還怎麼敢大聲公佈「新界東北發展就是走向港深同城的第一步」呢?
他們沒有這股勇氣,是因為他們知道民意是一切政府權力的源泉,偏偏他們又不是我們選出來的。一個不獲民眾正式授權的政府,註定只能成為一個凡事盯着民意調查,凡事皆靠收民情風向而打轉的弱勢政府。如果這屆政府又真的肩負了中央指派的任務,遇到什麼事都要「迎難而上」,那就只好弄出一輪又一輪的鬧劇了。他們怪得了誰呢?要怪就怪那始終不肯放手真普選的老大吧。

梁文道﹣問候自己娘親

問候人家娘親,這絕非中文獨有的毒辣粗口。只不過其他語言往往止於娘親就算了,很少會像中文這樣,還要一路上溯,搞到祖宗十八代才算痛快。除了往前追殺父祖,中國人還喜歡向前看,咒人「生仔無屎忽」甚至「絕子絕孫」。這麼獨特的現象,恰好說明祖先崇拜在傳統中國社會的地位。中國人或許沒有制度化的組織宗教,但中國人的許多行為和生活習俗還是能夠讓我們看見某些類似於宗教的力量;祖先崇拜正是其中影響最大的一股力量。
祖先崇拜也和利益分配相關。有權列名族譜,就有權正式祭祖;有權祭祖,就有權分享祖先這一系留下來的權益,比方說田土和產業。十多年前,新界鄉紳極力反對族中女子有權分「丁」,根據之一便是女生一向不被列入族譜。連祭祖的正式資格都沒有,她們又憑什麼去分丁權呢?所謂「丁」,本來指的就是男丁。
今天粵語還有「拆你祠堂」這句粗話,意思是要對付你的男性生殖器。可見這根東西不只是你自己的,它還是列祖列宗的家產,也是開啟日後子孫血脈的源泉。然而,毀掉人家子孫根只是「拆祠堂」這個說法的衍生意義。光從字面上看,「拆祠堂」就已經夠惡毒了。因為祠堂是一切祖先崇拜的核心空間,更是決定族中男丁權益分配的象徵場所。拆了一個人的家祠,這人就是徹頭徹尾的無主孤魂,再無祖先可拜,也沒有後人會拜他;而他那維繫在祠堂和祭祖上頭的任何利益,自然也就煙消雲散了。
這就是為什麼新界原居民總愛強調「傳統權益」的原因了,「傳統」指的不只是打從昔年港英政府以來那所謂「尊重」新界鄉俗的策略,還是他們各種權益由來的傳統依據。要是沒了這個傳統,又哪來的「權益」呢?
近日一位知名鄉紳居然狂言:「你畀夠錢我,祠堂都可以畀咗你㗎」!他大概沒有想到,要是祠堂能賣能拆,他家的「傳統權益」也就可以被剝奪了。他更沒有想到,這句話的意義大概就和「畀夠錢我,我老母都可以畀咗你㗎」差不多。

梁文道﹣大班與你

對於「大班」鄭經翰,我有份說不出的內疚。記得一年多前,他約我出來,談了半天他辦數碼廣播的理念,他的策略,以及他的必勝方程式;口吻風格是十足十的大班,意氣昂揚,魄力雄壯。我知道他是個重義氣的人;雖然外間常有人說他太「精叻」太多手段,可是這些人大概沒見過他對朋友的真誠付出,也沒見過他老頑童似的好玩一面。那一天,他又本着關照朋友的本色,勸我留多點時間在香港,一起幹點大事。可惜我一直沒有應諾,拖到現在,不料這數碼廣播才開張不久,竟然就到了停業在即的生死關頭。

大班失敗了嗎?難道數碼廣播真的是條死路?當然不。老實說,我不肯定他那一套理想和大計是否行得通,但我能肯定這是一套未經驗證的理想和計劃;早在它們還未真正成形之前,就已被迫胎死腹中。如果大班真有什麼錯着,那最大的錯就是押錯了注,信錯了人。

政治何等現實。那幾個大股東原初的算盤大概是待唐英年真龍奪位,日後設法影響編輯自主,把這個滙聚了各方英才的陣地扭向於己有利的位置,自此發光發熱,榮華共享。沒想到最後殺出來的竟是一頭狼,而且是頭其實沒有看起來那麼兇的狼,反而更像是條扮狼的落水狗。本來棒打落水狗也是個不壞的主意,說不定能借勢搞出一番名堂。不過狗雖落水,主人倒還是兇悍的。難怪其中一位股東,身為城中富豪名流,也不怕人家笑話,公開說出自己不敢得罪主子的內情。於是大班便又要為了政治的理由「封咪」了。難得一個人能夠經歷幾回「封咪」,甚至付出過被人斬到血肉模糊的代價,大班可學到了什麼教訓?更重要的是我們每一個人又學到了什麼教訓?

這個教訓就是不管你有多出名,也不管你有多大的影響力,在號稱言論自由的這塊土地上,說叫你閉嘴就能叫你閉嘴。小自炒掉一個專欄作家,甚至炒掉一個紅透半邊天的主持,一直到關掉一整個平台,方法總是層出不窮。所以看熱鬧的行家們,千萬別以為這是小事,更不要把它當笑話。因為這就是我們每一個人腳下的土地,既似沼澤,又似熔岩暗湧的薄弱地殼。政治何等現實而殘酷,沒人知道下一個是誰。

梁文道﹣愛國的好處

抵制日貨其實就是一種愛國教育。根據葛瑞(Karl Gerth)那本非常有趣的《製造中國》,民國年代種種抵制洋貨愛用國貨的運動,成功地把消費文化引入了民族國家的建立過程,使得老百姓一下子多了層「國」字眼鏡,懂得在最具體最物質的東西上看見最宏大最抽象的國家。從前看戲就是看戲,如今才知道原來京戲是種「國劇」。天天穿在身上的棉袍長衫,現在終於發現它叫國服。原來任何可以消費能夠消耗的東西也都是有國籍的。我們購買它們,使用它們,着眼的不再只是它們好不好貴不貴,還得搞清楚它們和我們到底是不是同一個國家。

為了推進這場運動,當年民間流傳了不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傳說。我最喜歡的一則是這樣子的:
隆冬將至,一個住在寄宿學校的小學男生正在等待媽媽寄來過冬的衣物;他一邊等待一邊擔心。擔心什麼呢?學校老師都說了,各位小朋友長大之後要愛用國貨,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於是這男孩便思疑媽媽該不會又用價廉物美的日本布料給他做衣服吧?萬一到時候收到的衣物真是日本料子做的,那該怎麼辦呢?

後來,他終於等到母親特地給他縫製的衣服了,看見那一件件衣褲上細密的針線,他覺得既溫暖又感動,這可真是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呀。不幸的是,這批冬衣居然真是用日本衣料做成的,想必是媽媽怕自己遭涼,便選用質地精良的日貨。如此一來,這該如何是好呢?穿了這些衣服,就是不愛國;要是不穿,辜負了母親一番心血,那便是不孝。正所謂忠孝自古兩難全,這位小朋友眼見日寇欺人,國難當頭,只好做個不孝的中國人了。

整個冬天,他身上還都是單薄的春衣,每天冷得渾身發抖。為了驅寒,他只好咬緊牙關天天跑步,希望用大量的運動人肉發熱。白天跑,晚上也跑,日日如是,小男孩終於贏了全校賽跑冠軍,成為地方上有名的跑手。

梁文道﹣犧牲

中國人已經不是第一次抵制日貨了。一百年來,中國還發起過無數次抵制洋貨的運動,不管它是東洋還是西洋,總之凡是進口貨就要抵制。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這種做法是有點道理的,因為當時的中國沒有自行訂定關稅的權利,其他工業強國卻紛紛祭起保護自家工業的貿易壁壘。相形之下,中國的市場簡直是這些國家的大型散貨場,本土新生的脆弱工業在價廉物美的洋貨面前簡直不堪一擊。所以當年他們只好以國民自發的抵抗,變相取代政府的入口限制。在這樣的環境底下,每逢說到抵制洋貨,必然伴隨相生的口號就是「愛用國貨」了。只有一方面抵制洋貨,另一面愛用國貨,這個保護民族工業的道理才能說全。

為什麼眼下這一輪抵制日貨的運動裏面,我們幾乎聽不到任何「愛用國貨」的呼聲呢?那自然是因為今天的中國已非吳下阿蒙,全世界都在愛用「國貨」了,大家又何必再提倡國貨呢?但是換個角度來看,許多國貨你又實在愛不下去,比如說那些舊餡新皮的月餅,含毒致癌的家具,令人頭大的奶粉,以及地溝餿水精煉而成的食油。我們都知道這些國貨的問題,要愛上它們,那可真是重大的犧牲。示威群眾再不理性,人命關頭,也還曉得分寸,這句「愛用國貨」真是說不出口;說了也會很out很不合時宜。

然而,這麼out的事情,居然也還有人曲折認同。那兩天街上遊行的隊伍就有少數標語聲明「寧願地溝油,不失釣魚島」、「就算只喝毒奶粉,也要日本遍地墳」。這類口號背後的邏輯很簡單,意思就是我們的國家的確有問題,政府監管不力,商界埋沒良心;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要愛它,甚至為了它的領土犧牲個人健康與性命。

問題是你為什麼一定要把這個處境弄到這麼極端?為什麼不能在愛國保釣之餘,同時憤懣國家之不濟?地溝油和釣魚島本來是完全無關的兩碼事,但是透過專斷的國族主義的犧牲邏輯,它們就神奇地連繫起來了。
逢星期五至日刊登

梁文道 – 歷史教訓

讀史叫人心痛。許多災難原來可以避免,但當事人的錯誤決策,往往把事情帶到不可回頭的終局。例如納粹德國的興起,這絕對是人類史上的浩劫,後人當然要分析其來龍去脈,甚至追問責任。其中一種相當流行的說法,是把罪責放在當時德國兩大左翼政黨身上;假如它們能夠合作,並且一開始就把納粹當成最大對手的話,後果也許就不會如此不堪了。

就連終身留在英國共產黨的史學大師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也都在他那部精彩的回憶錄裏慨嘆,那時候德國共產黨忙着搞路線鬥爭,堅持要先鬥垮同為左翼但是取向比較溫和的社會民主黨,好爭取「真正」的民主與真正的共產社會。到了最後,又輪到社會民主黨不願支持共產黨發起的大罷工。結果兩敗俱傷,給了極右納粹坐大的空間。然而,這似乎又是一切「進步」力量的共同特徵,總是要在和最大的對手決戰之前,先行清理自家門戶,分辨誰才是真正「進步」的代表。幾乎每一次,贏家都是坐山觀虎鬥的敵方。

立法會選舉結束,大家都說泛民主派「配票」失敗。其實這只是好聽的說法而已,或者它真正的意思是泛民內鬥激烈,平日把選票浪費給了組織遠為嚴密的對家。例如人民力量的黃洋達(當然,我們現在才知道原來他不是人民力量的成員),硬碰社民連的陶君行,於是謝偉俊便收到一份天降大禮了。

然而,既然稱得上是「泛民主派」,他們又怎麼可能配票成功呢?既然民主,又怎能乖乖服從一個大佬的指揮調度?又怎能不允許各家爭鳴,不容讓各種路綫的存在甚至競逐。所以,你讓泛民主派在這樣的選舉制度底下再選一百次,結果恐怕也不會差得太遠。因為配票根本違反了他們的本性。

同樣地,起當年德共與社民黨人於地下,叫他們重演歷史,演出來的戲或者也不會太不一樣。我看當時德共領袖的演說,站穩原則,句句在理。他怎麼可能犧牲道德上的原理,去策略性地和他們心目中的「假左派」合作呢?

何時堅定?何時妥協?這是歷史給不了的教訓。

梁文道 – 無所謂的謊言

當香港的朋友都去了政府總部門外示威的時候,我正在大陸演講。雖然那天我和他們講了一點正在香港發生的事,以及那本好玩的「中國模式」教科書。當然,我會講到那本書的精華,例如「中國共產黨是個進步、無私與團結的執政集團」。一聽到這句話,幾乎全場哄笑;然後有人高聲喊道:「梁老師,你們香港人一定要保住香港,好好奮鬥下去」。

眼前這群青年全是受過「愛國教育」的人,你說這種教育有效嗎?如果真的有效,他們為什麼會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可是這種教育最叫人擔心的地方並不是它真能洗腦,而是它洗腦無效的後果,恰巧正是那天我演講的重點,一種犬儒的道德虛無。

這就像大家早就在哈維爾文章裏見過的那個故事:一個肉販在他攤舖後方的牆上懸掛了一幅標語,上頭寫着「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為什麼他要掛上這幅標語?是因為這句話和賣肉的生意相關?是因為他很認同這句話,非常希望這個目標早日實現?不,他掛上這句話甚至不是出於強迫。這幅標語可有可無,可掛可不掛;但掛了也不礙事,而且總比不掛要好。這位肉販對「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的態度既非肯定,亦非否定。在那樣的政治環境裏頭,掛上這個遠大的理想十分合適;可他對這個理想的態度卻是冷漠的,無所謂的。

你在自己的舖子裏貼上一句自己都不相信的政治宣言,這當然也是一種說謊。可怕的是,你不在乎這種欺瞞;久而久之,甚且習慣活在謊言之中,反正如此撒謊也不難受。蔓延下去,你可能還會開始懷疑任何宏大的理念與崇高的信仰,覺得它們都只不過是種怎麼說都無所謂的大話。
中共是個進步、無私與團結的執政集團?學過這句話的人不相信,連中共自己也不相信,於是大家都笑了。大家聽見謊言,大家誦讀謊言,並且沒有人感到不安,只是笑,小聲或者大聲地笑。

梁文道﹣用腳投票

從前聽說,有海水處就有華人;現在則是那裏有豪宅,那裏就有中國人。例如紐約上城東區,對着中央公園那一片,是舉世聞名的上流社會聚居地。想當年瑪當娜要在其中一座大樓找單位,還遭到其他住戶反對,怕她惹來一群狗仔,壞掉隱私。可見當地門檻之高。但現在你要是去那裏逛逛,偶而大概得懷疑是不是整條唐人街搬了家。

近幾年,以「中國模式」為代表的「撐華」言論昌盛繁榮。最新成果來自國家發改委底下的「宏觀經濟研究院社會發展研究所」,他們的所長提出報告,宣稱直到2010年為止,「中華民族復興指數為0.6274,中國已經完成了百分之六十二的復興任務」。這真是叫人振奮不已的好消息。

既然中國局勢這麼好,民族都已經復興了百分之六十二了,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中國人要搞投資移民?甚至投向英美這些亡我之心不死的反華老帝國主義者的懷抱?而且走掉的,有能力走的,都不是暫時還沒被復興大勢澤被的草根百姓,也不是上訪不成無路可走的極少數壞人。那些在海外置產,然後讓家人一個個宣誓效忠「英美澳法紐加德新(加坡)」等新八國聯軍的,不是有錢,就是有權,總之全是在這個崛起大國裏掌握資源得到好處的權貴階層。

最佳例子莫過於北大現任校長,也許他和他女兒都沒移民,但起碼父女倆都是美國留學生。可就是這位周其鳳校長公開指出美國高等教育不如中國的好。這真是近十年來的怪現象?不少批判西方批得最猛,唱好中國唱得最響的名人,手裏拿的恰恰都是外國護照。

不用管他們的言論,就看中國那數之不盡的「裸官」,他們主宰這艘船的命運,然後用腳投票,讓家人紛紛跳船。這豈不比什麼指數都更能說明事實?